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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四, 七月 27, 2006

最宝贵的

最宝贵的

作者:王蒙
  市委书记严一行参加完追悼会,回到办公楼。他带着一点鼻音,告诉秘书:“小李,你回去吧。”   “晚上七点的常委会……”   “记得的。没你的事了,走吧。”小李新婚,尽量把晚上的时间空给他。   但是李秘书犹犹豫豫,严一行发现了,问道:“还有事么?”   “不……没有……”   小李的支吾更引起了注意,“有话就说!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要求?你们的房子……”   “不是!”小李连忙否认。   “还是对我有意见?坐下谈。希望你能常常说一些我不太爱听的话。”严一行把小李让到沙发上,给他沏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。   小李知道,直言不讳,这是书记对于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最起码的要求。他说:   “有个情况,曾梦云交代了十年前向他提供陈书记的行踪的人。”   “谁?”严一行浓眉下的眼睛里,射出了愤怒的光芒。   “是……”小李打了一下磕,“蛋蛋。”   “嗯?”严一行一下子僵在了那里。一阵寒风,吹入了他的温暖的胸膛。他听到了自己的不规则的心跳。   “……也可能是曾梦云的捏造……”   “让我再了解一下。”严一行恢复了常态。   小李走了。警卫员送来了晚饭,是他喜爱的韭菜合子。   轻快的脚步。门响了,他抬起头。正是蛋蛋,满面红光,眼睛秀气而又明亮,个子比父亲高出半头,肩膀宽宽。看到爸爸那疑惑的神情,他说:   “我明早就回厂。妈说你晚上不一定回,我跑来给你报喜……”蛋蛋(二十五岁了,家人仍然叫他的小名)抻了一下,为了加强效果。他拉开吊灯,给自己沏了茶,等待着父亲的抚爱的催问。见父亲不言语,他便自己说:   “车间支部通过我……”他等待着祝贺。   但是严一行的目光是冷淡的。蛋蛋误会了,他说:“爸爸,你放心。按你的话,进厂三年,我从来没讲过。只是填表以后,他们才知道我是谁的儿子。我完全是靠自己的表现来争取党员这个光荣称号的。”   还是没话。蛋蛋不自在起来,他低下头,看见合子,“您还没吃饭……”   “我们一块吃吧。”严一行的嘴角上露出勉强的笑容,“蛋蛋,告诉我,在十年前你陈伯伯被绑架这件事上,你做了些什么?”   “我?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蛋蛋的表情健康、开朗,还有几分天真。一瞬间,巨大的希望映亮了严一行的脸孔,他的心也差不多落到了实处。但还是要追根究底。“那么,不是你向曾梦云提供了陈伯伯的行踪?”   儿子的脸色变了。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睛睁大了,呆滞了,他叫了起来:“不是我,爸爸,您别相信,不是我!”   儿子的激动清楚无误地证明了:是他。   “你应该忠诚老实。”严一行说。与其说他的口气严厉,不如说是慈祥的。   蛋蛋结结巴巴地说:“十年前,我才十五岁!”   “陈伯伯入党的时候十五岁。他在敌人的枪口下面,宁死也不把领导人的地址说出来。”   “可那是日寇,而我面对的是当时唯一的左派领导……”   “那个卖身投靠、手上沾满同志的鲜血的野心家,是哪一家子的左派!”严一行威严而又憎恶地说,“陈书记住院是总理批准的,鉴于当时的情况,他住在野战医院,是保密的。然而,曾梦云从你嘴里掏出了情报,唆使那个搞阶级报复的亡命徒,绑架了老陈,他们用那种令人发指的手段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。甚至在追悼会上,他也没有让自己去回忆这些具体情节。   沉默。挂钟的声音紧张而又嘈杂。   “你害了陈书记,你害了自幼抱着你的陈伯伯。”严一行沉重他说。   “当时曾梦云是坐在这里找我谈话的,说是两条道路由我挑……”   “于是你挑选了哪条道路呢?保全自己,牺牲别人,这不是叛卖又是什么?”   父亲的话像利刃,蛋蛋蜷缩了,簌簌地发抖。“但是,您应该公正些,”儿子没有信心地抗议着,“那时,我是多么诚实,多么轻信啊,我相信名义、旗号和言辞,胜过了相信自己。我真地以为你们都是黑的。我十五年来受到的全部教育都是黑的,我是狗崽子。”蛋蛋厌恶地打了一个寒战,“最初,陈伯母让我给陈伯伯送过一次衣服,不知道曾梦云怎么知道了,可我没想到他们会下毒手……”   “现在呢?直到刚才你还隐瞒着……”   “我……”蛋蛋语塞了,“我能负什么责任呢?承认我是叛徒、告密者?那我一辈子就完了。我一直安慰自己,说不定亡命徒是从另外的渠道弄到了陈伯伯的住处。爸爸,为什么您不早不晚,偏在我入党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,在关系我一生前途的关键时刻!”   蛋蛋的话使严一行的心揪在了一块儿。“难道除了你的前途,你的名声、称号之外,再没有值得你考虑,值得你心疼的更宝贵的东西了么?”   “什么宝贵的?”儿子茫然了   “譬如说,我们的主义、道德和良心……”   蛋蛋听错了,他说:“我没有什么别的主意,也没有什么旁人给我出过坏主意。”   “我说的是共产主义、马列主义!”严一行爆发了,他砰地拍响了桌子,茶水溅到了手背上,“连这都不懂,你入个什么党!”他大喝道。   二十五年了,蛋蛋还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脾气,他吓呆了。   电话铃响。传来了秘书长的声音:“老严吗?常委已经到齐了。你那里有什么事情吗?”声调里流露着对这位恪守时刻的书记未能按时到会的惊奇。   “啊,对不起,我请三分钟假。”放下电话,他看也不看地向儿子挥挥手。   蛋蛋脸色蜡黄,双眼眍着。他悄悄地退到了门旁。他看到了父亲斑白的头发。他垂下头,小心翼翼地说:“回厂子,我就给党委写一份详细的交代。您别生气……”   严一行抬起头,他看见了低垂着头的儿子额角上的伤疤。那是孩子读初中时英勇救人留下的光荣印记。   “回家去吧。”他点点头。   儿子走了,严一行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。这是今天第二次动感情了。头一次是在致悼词的时候,那时的眼泪里,有对老陈的沉痛的怀念,更多的却是欣慰与感激之情。死者的冤案已经昭雪,追悼会的消息明天见报。老陈的家属已经得到了温暖的关怀和妥善的照顾。曾梦云已经陷入人民的怒涛。阶级敌人已经依法逮捕。正气已经伸张,战友当能瞑目。这一切,怎能不让人想在毛主席像前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呢?然而,事情并没有完结。   是不是他对儿子太粗暴了?作为市委书记,他应该这样对待一个年轻的、要求上进的工人吗?难道只因为他年幼无知的时候曾经被骗、被逼得走投无路?可以找出许多理由来谴责蛋蛋,也可以找出更多的理由来为他辩护。他是有罪的?无辜的?轻信(马克思认为可以原谅的)抑或是奴颜婢膝(马克思认为不能原谅的)?可爱的?可悲的?可恼的?可恶的?   但你总应该觉得终生遗憾,总应该掉一滴滚烫的眼泪。为了陈伯伯的不幸,也为了你最宝贵的东西的失去。你总应该懂得憎恨那些蛇蝎,他们用欺骗和讹诈玩弄了、摧毁了你少年的信念和真诚。就像外国故事里的巫鬼,他们劫窃人们的鲜红的心,换上一块黑色的石头。在这块石头上,没有革命的理想,没有原则,没有对真理的追求和献身,没有勇气、忠实、虔敬和坚贞,没有热也没有光;只有利己的冷酷,只有虚伪、权谋、轻薄、亵渎,只有暗淡的动物式的甲壳、触角和保护色……要帮助他找回那颗火热的、跳动的心,并且把它铸炼得成熟坚强,使它经得起十二级风和九级浪。要使割除了毒瘤的伟大的躯体成长茁壮、抗毒免疫。要清理废墟,建设起最新最美、防洪防震的社会主义大厦。这,不正是他——市委书记和父亲的责任吗?   他胸膛里像着了火。他的心脏像一面疾敲着的鼓。他命令自己平静下来。站在窗前,看了看灯火辉煌、生气勃勃的城市。他理了理头发和衣服,又遵从医嘱吃了一片“利血平”。他呼唤自己的心脏:   “心啊,你要听话,要好好地跳!要保证严一行这个老兵,在党中央领导下,把揭批‘四人帮’的第三战役打下来!”   他迈着沉着的步子,向会议室走去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1978年清明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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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秋天的后半夜,月亮下去了,太阳还没有出,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;除了夜游的东西,什么都睡着。华老栓忽然坐起身,擦着火柴,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,茶馆的两间屋子里,便弥满了青白的光。

  “小栓的爹,你就去么?”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。里边的小屋子里,也发出一阵咳嗽。

  “唔。”老栓一面听,一面应,一面扣上衣服;伸手过去说,“你给我罢。”

 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,掏出一包洋钱⑵,交给老栓,老栓接了,抖抖的装入衣袋,又在外面按了两下;便点上灯笼,吹熄灯盏,走向里屋子去了。那屋子里面,正在悉悉卒卒【“悉卒”音“息苏”,应有“穴”盖于上;形容细小的声音】的响,接着便是一通咳嗽。老栓候他平静下去,才低低的叫道,“小栓……你不要起来。……店么?你娘会安排的。”

 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,料他安心睡了;便出了门,走到街上。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,只有一条灰白的路,看得分明。灯光照着他的两脚,一前一后的走。有时也遇到几只狗,可是一只也没有叫。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;老栓倒觉爽快,仿佛一旦变了少年,得了神通,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,跨步格外高远。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,天也愈走愈亮了。

 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,忽然吃了一惊,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,明明白白横着。他便退了几步,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,蹩进檐下,靠门立住了。好一会,身上觉得有些发冷。

  “哼,老头子。”

  “倒高兴……。”

  老栓又吃一惊,睁眼看时,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。一个还回头看他,样子不甚分明,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,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。老栓看看灯笼,已经熄了。按一按衣袋,硬硬的还在。仰起头两面一望,只见许多古怪的人,三三两两,鬼似的在那里徘徊;定睛再看,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。

  没有多久,又见几个兵,在那边走动;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,远地里也看得清楚,走过面前的,并且看出号衣⑶上暗红的镶边。——一阵脚步声响,一眨眼,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。那三三两两的人,也忽然合作一堆,潮一般向前进;将到丁字街口,便突然立住,簇成一个半圆。

  老栓也向那边看,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;颈项都伸得很长,仿佛许多鸭,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,向上提着。静了一会,似乎有点声音,便又动摇起来,轰的一声,都向后退;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,几乎将他挤倒了。

  “喂!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!”一个浑身黑色的人,站在老栓面前,眼光正像两把刀,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。那人一只大手,向他摊着;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⑷,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。

 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,抖抖的想交给他,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。那人便焦急起来,嚷道,“怕什么?怎的不拿!”老栓还踌躇着;黑的人便抢过灯笼,一把扯下纸罩,裹了馒头,塞与老栓;一手抓过洋钱,捏一捏,转身去了。嘴里哼着说,“这老东西……。”

  “这给谁治病的呀?”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,但他并不答应;他的精神,现在只在一个包上,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,别的事情,都已置之度外了。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,移植到他家里,收获许多幸福。太阳也出来了;在他面前,显出一条大道,直到他家中,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“古□亭口”这四个黯淡的金字。



  老栓走到家,店面早经收拾干净,一排一排的茶桌,滑溜溜的发光。但是没有客人;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,大粒的汗,从额上滚下,夹袄也帖住了脊心,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,印成一个阳文的“八”字。老栓见这样子,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。他的女人,从灶下急急走出,睁着眼睛,嘴唇有些发抖。

  “得了么?”

  “得了。”

 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,商量了一会;华大妈便出去了,不多时,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,摊在桌上。老栓也打开灯笼罩,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。小栓也吃完饭,他的母亲慌忙说:“小栓——你坐着,不要到这里来。”一面整顿了灶火,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,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,一同塞在灶里;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,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。

  “好香!你们吃什么点心呀?”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。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,来得最早,去得最迟,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,便坐下问话,然而没有人答应他。“炒米粥么?”仍然没有人应。老栓匆匆走出,给他泡上茶。

  “小栓进来罢!”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,中间放好一条凳,小栓坐了。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,轻轻说:

  “吃下去罢,——病便好了。”

 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,看了一会,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,心里说不出的奇怪。十分小心的拗开了,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,白气散了,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。——不多工夫,已经全在肚里了,却全忘了什么味;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。他的旁边,一面立着他的父亲,一面立着他的母亲,两人的眼光,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;便禁不住心跳起来,按着胸膛,又是一阵咳嗽。

  “睡一会罢,——便好了。”

 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,咳着睡了。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,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。



  店里坐着许多人,老栓也忙了,提着大铜壶,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;两个眼眶,都围着一圈黑线。

  “老栓,你有些不舒服么?——你生病么?”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。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没有?——我想笑嘻嘻的,原也不像……”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。

  “老栓只是忙。要是他的儿子……”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,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,披一件玄色布衫,散着纽扣,用很宽的玄色腰带,胡乱捆在腰间。刚进门,便对老栓嚷道:

  “吃了么?好了么?老栓,就是运气了你!你运气,要不是我信息灵……。”

 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,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;笑嘻嘻的听。满座的人,也都恭恭敬敬的听。华大妈也黑着眼眶,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,加上一个橄榄,老栓便去冲了水。

  “这是包好!这是与众不同的。你想,趁热的拿来,趁热的吃下。”横肉的人只是嚷。

  “真的呢,要没有康大叔照顾,怎么会这样……”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。

  “包好,包好!这样的趁热吃下。这样的人血馒头,什么痨病都包好!”

  华大妈听到“痨病”这两个字,变了一点脸色,似乎有些不高兴;但又立刻堆上笑,搭讪着走开了。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,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,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。

  “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。这病自然一定全好;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。”花白胡子一面说,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,低声下气的问道,“康大叔—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,便是夏家的孩子,那是谁的孩子?究竟是什么事?”

  “谁的?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?那个小家伙!”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,便格外高兴,横肉块块饱绽,越发大声说,“这小东西不要命,不要就是了。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;连剥下来的衣服,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。——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;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,独自落腰包,一文不花。”

 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,两手按了胸口,不住的咳嗽;走到灶下,盛出一碗冷饭,泡上热水,坐下便吃。华大妈跟着他走,轻轻的问道,“小栓,你好些么?——你仍旧只是肚饿?……”

  “包好,包好!”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,仍然回过脸,对众人说,“夏三爷真是乖角儿,要是他不先告官,连他满门抄斩。现在怎样?银子!——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!关在劳里,还要劝劳头造反。”

  “阿呀,那还了得。”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,很现出气愤模样。

  “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,他却和他攀谈了。他说: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。你想:这是人话么?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,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,榨不出一点油水,已经气破肚皮了。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,便给他两个嘴巴!”

  “义哥是一手好拳棒,这两下,一定够他受用了。”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。

  “他这贱骨头打不怕,还要说可怜可怜哩。”

  花白胡子的人说,“打了这种东西,有什么可怜呢?”

 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,冷笑着说,“你没有听清我的话;看他神气,是说阿义可怜哩!”

  听着的人的眼光,忽然有些板滞;话也停顿了。小栓已经吃完饭,吃得满头流汗,头上都冒出蒸气来。

  “阿义可怜——疯话,简直是发了疯了。”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。

  “发了疯了。”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。

  店里的坐客,便又现出活气,谈笑起来。小栓也趁着热闹,拚命咳嗽;康大叔走上前,拍他肩膀说:

  “包好!小栓——你不要这么咳。包好!”

  “疯了。”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。



 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,本是一块官地;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,是贪走便道的人,用鞋底造成的,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。路的左边,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,右边是穷人的丛冢。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,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。

  这一年的清明,分外寒冷;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。天明未久,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,排出四碟菜,一碗饭,哭了一场。化过纸⑸,呆呆的坐在地上;仿佛等候什么似的,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。微风起来,吹动他短发,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。

 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,也是半白头发,褴褛的衣裙;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,外挂一串纸锭,三步一歇的走。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,便有些踌躇,惨白的脸上,现出些羞愧的颜色;但终于硬着头皮,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,放下了篮子。

  那坟与小栓的坟,一字儿排着,中间只隔一条小路。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,一碗饭,立着哭了一通,化过纸锭;心里暗暗地想,“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。”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,忽然手脚有些发抖,跄跄踉踉退下几步,瞪着眼只是发怔。

  华大妈见这样子,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;便忍不住立起身,跨过小路,低声对他说,“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,——我们还是回去罢。”

  那人点一点头,眼睛仍然向上瞪着;也低声吃吃的说道,“你看,——看这是什么呢?”

 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,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,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,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,煞是难看。再往上仔细看时,却不觉也吃一惊;——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,围着那尖圆的坟顶。

 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,但望这红白的花,却还能明白看见。花也不很多,圆圆的排成一个圈,不很精神,倒也整齐。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,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,零星开着;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,不愿意根究。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,细看了一遍,自言自语的说,“这没有根,不像自己开的。——这地方有谁来呢?孩子不会来玩;——亲戚本家早不来了。——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他想了又想,忽又流下泪来,大声说道:

  “瑜儿,他们都冤枉了你,你还是忘不了,伤心不过,今天特意显点灵,要我知道么?”他四面一看,只见一只乌鸦,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,便接着说,“我知道了。——瑜儿,可怜他们坑了你,他们将来总有报应,天都知道;你闭了眼睛就是了。——你如果真在这里,听到我的话,——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,给我看罢。”

  微风早经停息了;枯草支支直立,有如铜丝。一丝发抖的声音,在空气中愈颤愈细,细到没有,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。两人站在枯草丛里,仰面看那乌鸦;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,缩着头,铁铸一般站着。

 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;上坟的人渐渐增多,几个老的小的,在土坟间出没。

  华大妈不知怎的,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,便想到要走;一面劝着说,“我们还是回去罢。”

 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,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;又迟疑了一刻,终于慢慢地走了。嘴里自言自语的说,“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……”

 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,忽听得背后“哑——”的一声大叫;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,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,一挫身,直向着远处的天空,箭也似的飞去了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九一九年四月。

□注释

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《新青年》第六卷第五号。按:篇中人物夏瑜隐喻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。秋瑾在徐锡麟被害后不久,也于一九○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杀害,就义的地点在绍兴轩亭
口。轩亭口是绍兴城内的大街,街旁有一牌楼,匾上题有“古轩亭口”四字。

⑵洋钱:指银元。银元最初是从外国流入我国的,所以俗称洋钱;我国自清代后期开始自铸银元,但民间仍沿用这个旧称。

⑶号衣:指清朝士兵的军衣,前后胸都缀有一块圆形白布,上有“兵”或“勇”字样。

⑷鲜红的馒头:即蘸有人血的馒头。旧时迷信,以为人血可以医治肺痨,刽子手便借此骗取钱财。
⑸化过纸:纸指纸钱,一种迷信用品,旧俗认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“阴间”使用。下文说的纸锭,是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。

专题作业

课堂上所说的专题作业,请同学们尽快拟一个研究题目呈交给我。我会再另行通知是否可行。

研究篇章

王文兴《命运的迹线》
王蒙《最宝贵的》

金庸《雪山飞狐》

可以研究人物形象、情节分析、艺术表现手法/写作特色等。小型论文需是在参考了所有资料后才写的,应带有自己的分析、见解,而不是一味重复别人的观点。

切忌抄袭。抄袭者将受到严重处分。

题目通过后,请按照老师所发的论文形式,开始搜集资料编写。一定要确保资料来源可靠,并影印一份随同你自己所撰写的论文交上。截止日期为9月15日。当一次测验算。

星期二, 七月 04, 2006

H1 A 水准 考试

请以下同学们注意H1 口试时间:

H1

Chan Ee Ling 到 Maggie – 7月10日
Kelly Mak 到 Jie Lin -- 7月11日

H2

Ang Shi Ting 到 Toh Hoon Cheng 7月11日
Chong Jieying 到 Wee Shihao 7月11日

Cai Jiamin 到 Adelene 7月12日

Yiming 和 Xiaotian 7月17日

请于当天 下午2点钟 准时在礼堂集合。穿上整齐校服并记得携带身份证。

祝大家好运!

星期六, 七月 01, 2006

博客内容要求

请所有H1和H2的同学注意:

博客内容一定要包括

1)新闻分析3则
2) 文学赏析评论1-2篇
3) 其余至少5-6篇内容不限的日记,但以校园生活为佳。

星期一早上完成, 下午时我就开始评分。